《輪迴夜曲》(舊版)第二十章

比武大會在決定懲處之後進展的很快,結果也在預料之中,是由亞克那一隊贏得了最後的殊榮。風風光光的辦了授獎典禮以後,這次的大會就這樣落幕了。

傑諾斯因為短時間內沒辦法自由走動,而菲米娜想要陪在傑諾斯的身邊,所以外界的各項訊息都是由米莉雅轉述。不過自從海利爾六世揭露了傑諾斯的身世以後,傑諾斯就常常一個人發著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甚至有時候菲米娜連喚了數聲,傑諾斯依然呆坐在那邊毫無反應,看的菲米娜有點心酸。

每每夜闌人靜的時候,傑諾斯總會被自己的夢境嚇醒,然後渾身冷汗的再度睡去,如此週而復始。夢的內容一成不變,在某一場盛大的舞會中,傑諾斯臉上的皮忽然開始蛻落,露出尖長的雙耳,與另一個不認識的臉龐。賓客開始尖叫,嘲笑、數落,種種輕蔑的言語落在傑諾斯身上,彷彿全身赤裸接受鄙視的眼光,一點隱私也沒有留下。

不絕於耳的訕笑聲在傑諾斯耳邊輪番響起,讓傑諾斯接近崩潰,只能捂著耳朵,試圖拒絕外界的任何訊息。但是即使外界的聲響小了,內心裡似乎也隱約有著一個陰寒的聲音嘲笑著自己:「你不是人類,不是人類……。」

睡眠品質不良的情況之下,傑諾斯變的幾乎一整天都是在半昏睡的狀態,卻又不敢真的睡去,唯恐那夢境又再次纏繞上身;受苦的不只傑諾斯,菲米娜在傑諾斯的影響之下,也幾乎沒有辦法睡飽,時時撐著沉重的眼皮安撫著傑諾斯。傑諾斯不只一次想要讓菲米娜回法斯特公爵那裡住,卻都被菲米娜以強硬的態度拒絕了。

「你現在這個樣子,有可能說服我回去爸爸那邊住嗎?」有一次菲米娜被問到煩了,反問著傑諾斯,在傑諾斯答不出來的同時,接著說:「看你那麼難過,我怎麼可能丟下你一個人在這裡?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不是更痛苦嗎?」

傑諾斯雖然感動,但是看著菲米娜越來越深的黑眼圈,心中也十分不捨。即使費盡心思要將這心裡的疙瘩排除,卻無能為力,畢竟要是心靈的死結這麼容易解開,那也稱不上是心結了。

「要是我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就好了。」好幾次,這個念頭從傑諾斯的心頭閃過,但隨即卻又被傑諾斯否定。就算不為了自己,單單為了菲米娜,傑諾斯就必須好好活在這個世界上。他不想讓菲米娜與其他關心他的人再次傷心落淚。

但是目前的狀況,選擇活下去,就必須嚐到日夜身心都受到折磨的懲罰。是的!是懲罰吧!懲罰他這個精靈與人類交合而生下的孩子。「要是每個人生下來都有自己的責任與義務,那麼,身為精靈與人類混血兒的我,不是純正人類的我,所背負的責任是什麼呢?」傑諾斯不停的思考著這個問題。

時間就這樣悄悄的流逝,一天天的過去,傑諾斯的傷也一天天的好了起來。

不知道是產生了什麼不可預知的異變,在與混沌帝王及另一個聲音對話過後,現在傑諾斯可以自由進出自己的意識之中,隨時與混沌帝王談話,而這也成了傑諾斯在床上動彈不得時,為數不多的發洩管道之一。

混沌帝王的聲音一天比一天還要飄邈不可聞,像是即將要消失了一般。即使如此,祂依然很樂意回答傑諾斯的各種問題,美其名是開導,但事實上混沌帝王只是想灌輸給傑諾斯祂自己的思想罷了。

也許傑諾斯心裡已經認定他與混沌帝王是同一種不被認可的存在了吧!所以想逃避這個世界,而現今唯一可行的就是逃到自己的意識中,既沒有旁人加諸其上的觀點,也沒有其他會讓傑諾斯想到自己從何而來,是什麼身分的事物。

混沌帝王對於傑諾斯的這個想法十分排斥:「逃避是沒有辦法結束事情的,一切只會永遠永遠,不斷的重複下去。除非汝的心靈堅定到能擺脫這層夢魘,不然汝只能永遠在陰影之下生活。」

「不是說擺脫,就能擺脫的啊。」傑諾斯長嘆了一口氣:「我很怕,當我的傷好了以後,該怎麼去面對所有人。我只是個不純正的人類,卻坐上了王子的位置,再怎麼說,心裡總會覺得有一些不安與恐懼。」

混沌帝王哼了一聲:「不純正?那只是汝給予自身的枷鎖罷了,要是有那個心,不純正的血統怎能當做藉口?有能力,有抱負,那為何不要放手去做?亦或是汝想捨棄這個位置?」

傑諾斯苦笑著:「捨棄嗎?最近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了,可是……不行啊。在知道父皇對我抱持著這麼高的期望以後,怎麼可能在這裡說放手就放手呢?對於海利爾家族,我必須要貢獻一點心力,不然我會良心不安的。」

「那就去做!在這裡說有什麼用?」混沌帝王忍不住咆哮起來:「要是汝揮不去心裡那片陰霾,那就乾脆放棄所有,永遠待在汝的意識裡罷了!如果對汝來說,外面的世界就只有責任,那還不如不要活著比較好!」

傑諾斯緩緩低下頭。面對混沌帝王的斥責,他完全不能反駁:王子的地位是責任、菲米娜往後的幸福是責任、甚至連單純的活著,都成為一種沉重的責任。在他來說,這些就像是丟不掉卻又越發龐大的擔子,壓在他的身上,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怎麼又吵起來了?」另一個聲音毫無預兆的出現。在傑諾斯與混沌帝王這幾天的對話中,這另一個聲音偶爾也會來湊個熱鬧,但是談了不久又會忽然消失無蹤,讓人完全無法捉摸。

傑諾斯已經知道這另一個聲音是一位神族,但是對於他為何與混沌帝王同時存在於傑諾斯的身體裡,傑諾斯是完全搞不懂。不過傑諾斯最後也漸漸釋懷,反正這些雜七雜八的意識並不會影響到傑諾斯本身的行為,這樣就夠了。

「還不是這小子的腦袋打結了,連自身的存在都予以否定。」混沌帝王哼了一聲,充分表現出對傑諾斯的不屑:「要是吾擁有自己的肉體,絕對會將汝消滅到一點殘骸也不剩!」

另一個聲音試圖安撫混沌帝王:「別對傑諾斯這麼兇。要不是我們比他多活了幾百年,恐怕也不能像現在了解的這麼透徹。」頓了一頓:「傑諾斯,只要是會思考的生物,在生命中總是會有一些迷惘,但是那些迷惘,又不是受到別人指示就能突破的。現在的你,就是在那關鍵的時期中掙扎,只能靠你自己想通,我只能說,生命不全都是責任建構而成的。」

見傑諾斯不說話,另一個聲音繼續說了下去:「也許你現在會覺得活著很痛苦,但是轉個角度想,活著,是不是代表著你能夠自我實現某些東西?不論是什麼都好,即使要付出才會有收穫,當一件事情被完成,你是不是會感覺到自己有所突破?就算活著的痛苦大過於快樂,也不能因為辛苦就放棄少數的快樂啊!」

「再來說到關於種族的事。老實說,這根本構不成問題,別人的認定、別人的耳語,這些又算的了什麼?重點是你自己的認知,對自己身為某一個種族的自覺,剩下的都可以用其他能力去彌補。」

「就如當初一樣,我與精靈族的大祭司之間產生了愛情,雖然種族的高牆橫亙在我們兩人之間,但是我們全都不在意,只想要彼此廝守一輩子。結果,我們的愛情被創世神認可了,祂允許我們的結合。要是最後創世神不認同這一段姻緣,我們一樣會想出辦法,即使化為灰燼,我們兩人也毫無怨言。」

傑諾斯是第一次聽到另一個聲音在講述自己的過去,話聲中永世不變的承諾,讓傑諾斯不禁喃喃自語著:「我……有可能去擁有同樣的幸福嗎?被認可的幸福。」

「一定可以的。」另一個聲音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只要你認同自己,自然就會被人認同;要是你不承認自己本身,將自己的心靈套上重重枷鎖,那又能要求誰去承認你的一切呢?自己想想吧,我們只能幫你這麼多了。」

「要是看不慣這世界,就像吾當初一樣將它毀了吧!哈哈!」混沌帝王豪邁的插話,讓傑諾斯不禁苦笑了一下。他當然不能毀滅世界,他現在只想要──尋求對自己的認同,讓自己能夠坦然面對事實。

*          *          *          *

        緩緩睜開眼睛,從意識空間中甦醒過來的傑諾斯不自禁環視著整個房間。房間裡沒有什麼不同之處,從窗戶外頭陽光的強弱與樹蔭判斷,現在應該才過中午不久。菲米娜趴在傑諾斯的床邊,似乎睡的很沉,畢竟這一段時間以來,她幾乎沒有好好睡過,除了必須時時安撫傑諾斯以外,她也把照顧傑諾斯起居生活的責任一手攬了下來,忙到幾乎沒有時間睡覺。

稍微動了動身體,傑諾斯發現胸口的傷已經大致癒合,雖然還隱隱作痛,但卻已經不會影響他的行動能力了。緩緩起身,輕撫菲米娜的秀髮,傑諾斯的眼神帶著愛憐。為了傑諾斯,菲米娜真的付出了超過所有人想像的心力,這點傑諾斯心知肚明,也就因為感受甚深,才會產生了必須為了菲米娜活下去以報答她日夜辛勞的想法。

沉睡中的菲米娜感覺到一股輕柔的力量在她的髮絲間流動,眼皮微微顫動著,隨即張開雙眼清醒了過來。在看見傑諾斯離開了床舖的位置以後,菲米娜急忙想要將傑諾斯再按回床上去:「傑諾斯!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要好好躺著休息才行啦!」

傑諾斯輕輕抓住菲米娜伸過來的小手:「沒關係的,我已經好的差不多了。這段時間謝謝妳的照顧,如果沒有妳,我也許會選擇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吧!」

「我不要!要是那種事情真的發生,我也絕對不會讓你消失!你已經嚇了我這麼一次,還要狠心的再嚇另外一次嗎?」菲米娜帶著哽咽的聲音向傑諾斯哭訴,眼淚轉眼間也如一泓清泉般不停流洩了下來:「這段時間以來,你痛苦,我也心疼啊!心疼你這樣折磨自己,明明你就沒有任何過錯啊!為什麼要給自己這麼大的壓力呢?」

傑諾斯望著菲米娜許久,忽然輕嘆了一口氣:「菲米娜,妳有沒有想過,現在……當我不再是單純人類的身分,或許也不再是艾貝爾公國的王子時,你還會陪伴在我的身邊嗎?還會像之前所說的一樣,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嗎?」

「你為什麼還要再度重複這個已經成定局的話題呢?」菲米娜把枕頭靠在床頭,讓傑諾斯躺了上去,隨即坐上了床邊:「不論你問幾次,問的時候是什麼身分,那一切都無所謂,我的答案還是會只有一個,那就是,這都是值得的,只要我認為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就沒有什麼可以打動我的心意。」

傑諾斯沉默了。對於菲米娜的堅持,傑諾斯忽然覺得自己好渺小。就如混沌帝王所說,只要認同自己的想法,就再也沒有人可以擺佈自己;只要堅持自己的觀念,一步步走下去,哪怕是受到排斥,久而久之,自然會得到別人的認同。

菲米娜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她堅持著自己對於傑諾斯的情感,不管事情發展到什麼地步,依然不離不棄,光是這樣想就讓傑諾斯差一點流下了感動的眼淚。那麼,對於菲米娜的情意,傑諾斯接收到了,也毫不懷疑的接受菲米娜,這些是否因為受到菲米娜鍥而不捨心態的影響呢?那一瞬間,傑諾斯好像了解到了什麼,但卻又模模糊糊的。

「怎麼了?在想什麼?」面對菲米娜的詢問,傑諾斯搖了搖頭:「沒在想什麼。只不過是嚮往能夠像妳一樣認同自己所相信的,無論遇到什麼阻礙,都能夠堅定自己的想法。可是我發覺我始終都做不到這一點。」

菲米娜笑了笑:「這沒什麼困難的啊!只要相信,相信自己的所有。就像即使傑諾斯你的母親是精靈,但是我相信,相信即使如此,我們還是不會因而產生隔閡,然後像之前一樣繼續生活下去,直到永遠。」

「可是萬一連自己都開始懷疑原來的信仰是否正確呢?」傑諾斯的眼神藏不住心事,閃過了一絲絲的落寞:「我一直以為,並且相信我是一個人類,是一個平凡的海利爾家族成員,甚至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王子。但是當聽到父皇說我不是純正人類的那一刻,我感覺到我自己心裡的世界正在崩潰,我不再是一個普通的人類,而是一個人類與精靈的混血兒。」

菲米娜輕輕的移動,緩緩用雙臂環抱住傑諾斯:「那又怎麼樣呢?就算你真的是人類與精靈的混血兒又是如何?你還是你啊!一樣是傑諾斯,艾貝爾公國的王子,甚至就像你自己認定的一般,你還是人類啊!」

「可是我不是……。」傑諾斯還沒說完,就被菲米娜給打斷了:「誰說你不是?你自己最清楚,這些年來你在人類的國土長大、學習知識、經歷人生歷練,對於你來說,精靈就像是個遙不可及的傳說一樣。關於精靈的一切,毫無所知的你,還能說是一半精靈,一半人類的混血兒嗎?」

「而且,你又何必在意自己身上血統的問題呢?你是名符其實,國王的兒子啊!」頓了頓,菲米娜下巴輕靠著傑諾斯的肩膀,紅著臉在傑諾斯耳邊小小聲的說:「還是我最喜歡,最愛的傑諾斯喔!所以你沒有必要煩惱的。」

傑諾斯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他感覺得到,在一段段對話的過程當中,似乎心中的恐懼與不安也在緩緩減少:「是啊,我也最愛妳了,要是沒有了妳,我現在會在什麼地方呢?」輕輕移開菲米娜環抱著的雙手,傑諾斯退到床邊,讓菲米娜能夠在床上躺下:「我出去散個步,妳先睡一下吧,那麼久沒有睡好,我也很心疼妳呢!」

菲米娜原本想要跟去,但是看傑諾斯的眼神透露著堅決,也乖覺的不再說話。也許真的是連日來的疲勞所致,沒有多久,菲米娜就已經沉浸在甜美的夢境中了。

幫菲米娜拉上棉被,傑諾斯移動到窗戶旁,坐在窗沿上看著外面的風景。外頭全都沒有變,生命依然蓬勃的發展,但是傑諾斯的心情此時卻已經變了,變的五味雜陳,無所適從。雖然先後跟混沌帝王、另一個聲音、以及菲米娜談過,但是心頭卻因為加入了許多東西而亂糟糟的,矛盾的心情不斷撞擊著傑諾斯的心靈。

即使被說服要正視自己的身分,相信對自己的認同,但是說與作卻是兩回事。傑諾斯不像混沌帝王等人活過那麼多的歲月,也不像菲米娜擁有這麼明確的目標,就算真要照著他們的話來做,也缺少了實行的勇氣。傑諾斯實在很害怕別人投射過來的異樣眼光,如果是像以往一樣被眾人忽視也罷,不過傑諾斯知道,以前的日子不會再回來了。

那麼,自己要怎麼去面對這些眼光呢?傑諾斯不想,也不敢去正視這些目光,因為自己畢竟是──不純正的人類,不管有多麼崇高的理由,這都是事實,無法掩蓋,也不會因為看法不同而改變。

正沉思著,一陣不斷靠近的腳步聲讓傑諾斯回過了神來。仔細一看,來的是米莉雅,她看到了橫坐在窗戶上的傑諾斯,頓時高興的跑了過來:「傑諾斯哥哥!你可以起床啦?」
傑諾斯將食指直立在唇間,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菲米娜才剛剛睡著,不要吵醒她。」

米莉雅蹦蹦跳跳的跑到傑諾斯的身邊,臉上漾滿歡欣的神采:「哥哥終於好起來了,以後不能再讓我們這麼擔心了喔!我不想再看到菲米娜姊姊哭的樣子了,因為如果她哭了,我也會哭的。」

傑諾斯沉默了片刻,忽然劈頭就問:「米莉雅,你覺不覺得我很奇怪?」

「啊?」米莉雅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傑諾斯哥哥哪裡不舒服嗎?要不要再回床鋪上躺一下?不然我去找醫護人員來好了,哥哥的身體才剛好,不能太逞強喔!」

「我不是在說這個。」傑諾斯輕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我說的是,妳會不會覺得,有一個人類與精靈混血兒,同父異母的哥哥,又是未來的王位繼承人,這樣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米莉雅歪了歪頭:「為什麽會奇怪呢?哥哥不就是哥哥嗎?不管是怎樣的情況,我都還是確定,你是我的哥哥,就算同父異母也沒關係。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傑諾斯哥哥啊!」

「為什麼,妳跟菲米娜,都能夠擁有這麼堅定的想法呢?」傑諾斯仰望著一片湛藍的天空,神色不禁黯然了下來:「為什麼,我連一個能夠說服自己,讓自己好過點的理由都找不到呢?再怎麼想,都覺得很奇怪啊……。」

「因為傑諾斯哥哥你沒有去找啊!」米莉雅伸出雙手推了推傑諾斯:「天空是沒有哥哥你要的答案的,菲米娜姊姊,還有我,之所以這麼相信哥哥,是因為我們已經找到了應該信任你的理由了啊!只剩下哥哥你自己還沒有找到了喔!」

「就算哥哥變成了妖魔鬼怪,我們還是會相信哥哥,因為你就是你啊!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替代傑諾斯哥哥的喔!」

傑諾斯露出了一絲絲微笑:「聽到妳這麼說,我真的感到很安慰。但是只有安慰是沒有用的,就這樣吧!我要去找理由了。我想,只有一個地方可能存在著我想要的答案吧!」

*          *          *          *

書房的大門「咿呀」一聲被推開,海利爾六世抬起頭,看見的正是傑諾斯:「傑諾斯!你的傷已經好了?不會痛了嗎?不要逞強,如果身體還是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吧。」

傑諾斯搖搖頭:「沒關係,比起身體上的痛,心中無所適從的徬徨反倒更難處理,況且我的身體真的已經沒有什麼問題了。」頓了一頓,接著說:「我想,我今天來這一趟,父皇你應該不會很意外吧?」

海利爾六世皺了皺眉頭,因為他聽到傑諾斯話裡不是稱呼他為老爸,而是更為疏遠的父皇。輕嘆了一口氣,海利爾六世放下手邊正在批改的公文,看著傑諾斯:「你在生氣嗎?氣我直到最近才告訴你你母親是誰?或是其他的?」

「生氣?老實說,也沒有多麼生氣。」傑諾斯聳了聳肩:「畢竟那不是人為可以控制的,命運如此,也應該……必須接受。我在意的,是即使知道我並非純正血統的人類,您依然把我放在『艾貝爾公國王子』的這個高位上。到底為什麼?您大可以讓米莉雅接掌您的權位,我相信她一定能做的比我好,但為什麼偏偏是我這一個混血兒被挑選上呢?」

海利爾六世看著傑諾斯,緩緩從座位上站起。傑諾斯以為海利爾六世想要做什麼,但是海利爾六世卻只是緩步走向傑諾斯,直到距離一兩步才停止,這期間,海利爾六世雙眼的視線從沒離開過傑諾斯的臉龐:「被挑選上?你不是被挑選上的,你本來就擁有繼承王位的資格。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是我海利爾六世的兒子!」

「可是,我的血統……。」傑諾斯想要辯駁,卻被海利爾六世伸手阻止:「你想說你不是純正人類皇室的血統嗎?的確,這點可能讓你沒有辦法馬上釋懷,畢竟沒有任何人在聽到這樣的事情以後還能冷靜以對的。」

頓了一頓,海利爾六世拍拍傑諾斯的頭:「可是重點不是在血統,而是在身份。你看艾貝爾公國裡,大大小小的諸侯貴族,有幾個擁有純正的皇室血統?絕大部分的諸侯,都是前來歸順的時候被敕封的,本身並沒有留著皇室的血液;而今天的貴族,雖然大部分都是皇室成員,不過那也是子嗣開枝散葉的結果了,就連海利爾家族也是如此。」

「根本沒有所謂血統的問題。更何況,你身上一半流著我的血液,這是事實,沒有人可以把你的皇室頭銜給剝奪走的。」

「問題不在那裡。」傑諾斯退後幾步,神色顯得有些激動:「那些諸侯貴族,即使本來不是皇室的人,卻還擁有純正人類的血統。我呢?我身上流著的,有一半是精靈的血液啊!難道其他家族不會趁機發難,或是扯後腿嗎?」

海利爾六世沉默許久,臉上帶著猶豫不決的神色。最後,海利爾六世轉身背向傑諾斯:「有些事情,我原本不打算說出來的,不過既然你提起了,我還是有敘述的必要。也許你聽完了以後,抗拒的反應會更大吧!」

「我原來的打算,是永遠不告訴你關於你的身世的,一來因為會有許多後續的問題。像現在這樣的情況,我之前也有想過;二來你小時候就失去使用魔法的能力,似乎也沒有什麼必要告訴你身世。」海利爾六世忽然轉過頭來看了傑諾斯ㄧ眼:「不過最近因為你使用魔法的能力回復了,才讓我有告訴你事情原委的想法。」

「為什麼?」傑諾斯帶著一臉不解與疑惑詢問著。海利爾六世只是搖了搖頭,話聲多了一點感嘆:「也許是因為你真的太像蜜絲蒂了吧!尤其是使用魔法的時候,看著你,總會想到遠在坎貝爾大陸的她。就因為這樣,總覺得如果不跟你說,似乎也有點對不起她,更對不起你。」

「總而言之,重點並不在這裡。重點是你剛出生的時候,在貴族間的確起過一點爭執,不過因為蜜絲蒂還在國內,而且也只有少數人知道,所以不敢太明目張膽的散播消息。直到蜜絲蒂回坎貝爾大陸以後,貴族中不滿的聲音越來越大,甚至要求要撤換掉你王子的頭銜,不然就要我自動讓出國王的位置。」

說到這裡,海利爾六世的嘴角不禁泛出一絲苦笑:「你覺得,我到最後是用什麼方法把這場騷動壓制下來的?」

還沒等傑諾斯說話,海利爾六世就繼續把話接了下去:「那大概是我生平所做過,最為瘋狂的事吧!我發佈了緊急命令,嚴令禁止再談論你的身世問題。當然,只有命令是不夠的,所以我只好動用所有眼線,還有借助亞克他們的力量。」

「你把所有反對的人……殺了?」傑諾斯的聲音在發抖,背脊一絲絲冷汗不停冒出。他實在很不希望海利爾六世的嘴裡會說出他心中所想的。

可是天不從人願,只見海利爾六世目光頓時變的銳利:「全殺了!一個不留,只要當時有在人暗中談論你的出身,隔天就會被發現倒臥在血泊裡。那一次雷厲風行的行動,大概讓貴族的人數少了快一半吧!為了國家的安定跟你身上的秘密,這是值得的。」

「覺得我很可怕嗎?」海利爾六世的話聲忽然變的柔和:「可是沒有辦法,這就是一個國家背後的黑暗面,不這樣做,勢必就不會有現在的結果。其他的家族或多或少都曾經利用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取得利益與權力,海利爾家族也不例外。」

傑諾斯吞了吞口水,乾澀的開口:「即使如此,為了一個我而讓這麼多人喪失性命,這也太……。」

「人類的世界是自私的,誰都沒辦法改變。」海利爾六世長嘆了一口氣:「即使現在看清了,依然是深陷其中而無法自拔。很殘酷的現實,但是你必須習慣。因為你將來必須在這圈子裡沉浮一陣子,所以先做好心理準備吧!」

傑諾斯沉默不語。本來他是來這裡尋找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但卻聽到了如此沉重的話題。尤其是一想到他自己身上背負著數不盡的,因為他而間接死亡的陰魂,傑諾斯就感到手腳沉重,似乎完全施不上力氣。

「不用自責,要是說的嚴格一點,在人類的世界裡,幾乎沒有憐憫與寬恕。你死,不然他亡,就是這麼簡單。」海利爾六世臉色十分凝重:「在遇到蜜絲蒂之前,我就是這麼打滾過來的。傑諾斯,你已經成長了,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並不是要你硬著心腸做這種事,而是要小心,隨時都會有人從背後捅你一刀。」

傑諾斯點了點頭。人類,似乎是最沒有必要存在於世界上的種族啊……。即使以和平女神之名創造,但卻一點都無法和平的生活下去,有的只是殺戮、爾虞我詐、以及無盡的不信任感。看著海利爾六世的背影,傑諾斯忽然覺得海利爾六世一瞬間看起來蒼老了好多。

「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了,要是你依然不能認同自己,那就試著往好的方面想吧!至少你的另外一半,是我與法斯特他們崇尚的,與世無爭的精靈。如果你覺得還有疑惑,去找蜜絲蒂吧!我相信她一定會有你要的答案。」海利爾六世緩緩走回桌前,再度埋首於文件堆中。

一片寂靜中,傑諾斯走出了書房,心中已暗暗下了決定,為了對那些因自己而死的人,甚至是對海利爾六世負責,再喪氣下去也只是無意義的消耗與犧牲。目前可做的,不是執著於自己的種族為何,而是努力為現今的貴族做點事。


也許,這也是一種贖罪的方式吧!傑諾斯不禁這麼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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